陳嬤嬤聽了,立刻應了一聲,隨即引了她們進了東梢間。
繞過一架黃楊木框鑲大理石的大屏風,隔著流云萬蝠的輕軟幔帳,江氏一眼望見臨窗大坑上坐著兩個人影,周邊影影綽綽侍立著數(shù)十個婢女。心下便知,主位坐的必是太夫人朱氏和永泰侯夫人程氏了。
有機敏的小丫鬟上前打起了紗簾,轉(zhuǎn)過霧一般輕薄的隔紗,江氏領(lǐng)著女兒上前,向主位福了一禮,還未來得及起身,東頭坐著的婦人就急急下了座捉了江氏的手輕拍兩下。
江氏被她一拉,頓時紅了眼眶尚未開口就已哽咽:“……大嫂……”
程夫人上前攬了她的肩,像拍孩子那樣輕輕幫她順著氣:“好了……家來了就好了……”
兩人雙手緊緊握著,江氏臉上淚如雨下,珠鏈般止不住地滾落。
林媽媽抱著敏心見狀一時遲疑,不知如何是好,還是有位頭插蟲草金簪的大丫鬟輕推了她一把,這才慌忙蹲下福禮:“見過太夫人,大夫人?!?br/>
那廂程氏似被這一聲問安喚回了神,接過丫鬟遞來的手絹輕抹了眼角,滿懷歉意道:“看我也沒個眼力兒見的,明知弟妹舟途奔波一路勞頓,竟也沒個座兒。”而后向左右斥道:“還不給四夫人看座!”
隨即就有小丫鬟們端了兩個錦杌并小茶幾上來,擺在炕床下方。
江氏忙道了謝,又側(cè)身向林媽媽使了眼色,見林媽媽把敏心放在了錦杌上坐穩(wěn),這才面朝炕床小心翼翼地坐下。
程夫人又命人看茶,話音未落,就有一個容色秀麗、身段苗條穿著水藍色繡花褙子的侍女帶著小丫鬟端著茶盤上前,躡手躡腳地上了熱茶,換下了太夫人和程夫人面前的冷茶,而后,又如方才入內(nèi)一般,無聲無息地退下去了。
敏心從這丫鬟進來就一直目不轉(zhuǎn)睛地看著她。見她悄聲上了茶,又悄聲離去,每道一步子都靜默無聲,舉止卻又優(yōu)美靈巧,直教人挑不出錯來。而這般端正的丫鬟,看服色竟也不過是太夫人房中二、三等的下人罷了!
永泰侯府幾代沉積的氣度與底蘊,可見一斑。
站在太夫人身側(cè)的一個身材高大的嬤嬤笑道:“四夫人進城這一路可還順利?”
江氏忙道:“多虧府中派了管事來接,從碼頭下來再進城門,這一路上是人也擠車也擠。若不是繞了一圈從東南門進,這時候怕不是還堵在路上。”
太夫人笑瞇瞇道:“眼下正逢年關(guān)兒,上燕京走親戚的多,做買賣的人也多?!彼S是年紀大了,說上一兩句話就要歇上一口氣,程夫人連忙放下手中的青瓷茶盞伸手為她拍背順氣。
敏心以往和太夫人并不十分熟稔,不過是晨昏定省、逢年過節(jié)時站在一眾晚輩里磕頭祝詞然后得個紅封的交集。是以她聽見太夫人這一句看似平常的寒暄,心里倒是頗為吃驚。
燕京城池廣闊,井邑繁華,人煙稠密,花溢衢市。臘月年前,正是各個衙門封印交接的時候,若說是這個時節(jié)燕京何人最多,那必然是各地進京述職候補的官員最多??煞讲盘蛉颂崃藷o甚要緊的商賈、庶民,卻偏偏忽略了入京的官宦家眷們——而府中的四爺,敏心的父親,恰是病逝于回京的船上。
敏心心道,太夫人絕不只是看起來這般慈愛和藹的樣子!她想到此處,一時恍然,不免在心中苦笑幾分。妄以為自己前世也算是侯門貴女,禮儀進退、接人待物、家事中饋談不上無可挑剔,卻也做到了最好,卻沒想到癡長了二十余年歲,連娘家長輩都不甚了解,要死過一回了,才好似大夢方醒,睜眼看人。
之前一把年紀都活到狗身上去了!敏心恨鐵不成鋼,狠狠暗罵了自己幾句,一邊悄悄用眼睛脧了一眼坐在身旁的母親。果不其然,只見江氏蒼白的臉上又有淚光閃爍——太夫人這般話中意,在場的人十有八九都聽明白了。
“太夫人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