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阿岑?”
原本是他渴盼已久的呼喚,為何姍姍來遲以后,他卻迷失了追逐而去的熱切?心內(nèi)的叩問還未落定,悠悠蕩蕩的人聲再度迫上,“阿岑,阿岑?”
即使是由自己幻想而出,聲音所能聽出的焦灼,也已緊緊地勒住默聲不應(yīng)的極限。
有人相護的時候,天真也許不能算是壞的個性,一旦陷于孤身輾轉(zhuǎn)的境地,不會設(shè)防的天真就成了自釀惡果的隱毒,惡念的生發(fā),有時只消一點兒微不足道的因由,偽善在前,貪婪在后,如果身具可以圖求的利益,再怎樣地讓步躲閃,都難泯滅追身而來的欲念。
這一山之靈的蘊藏,是他必須保住的靈炁源頭,就算避絕耳識,也不可以容讓暗中伺服的妖佞得逞。
天界雖有律典,靈智未萌的早年,就算遇到路過的仙眾隨口提及,也無參透本意的機緣,妖怪與仙靈之間,依照律典所載,大略存有可做涇渭分明的區(qū)分,有涉這一則,阿岑向來掩作含混,從未沉下心來詳解,直至此時才忽而驚覺,于此山中的眾多植靈而言,他所犯下的一切,決然無法算做一個良善的仙靈,未經(jīng)估量,他尚不知有多少植靈,因于自己的吸汲而延誤了生機。
也許……這才正是澄臨棄他而去的真正緣由。
愛惜植靈勝過自己性命的澄臨,或許從初見后的某一天,早就發(fā)覺了他吸攝靈炁的作為,因為無力對抗,所以才假裝視而不見,直到自己一次次地沖擊澄臨所能忍受的上限,終于迫得澄臨忍無可忍,丟棄了曾對自己抱有期待的精魂。
歸根結(jié)底,致使覆水難收的,從來都不是那個偷偷造訪的不速之客,是他因為遺憾得無以復(fù)加,由此一再地加重臆想,不斷地改寫他與澄臨的過往。
留有本心的澄臨,一直都是那張不近人情的面目,后來顯出的親昵,若非借由他的臆想強作掩覆,依照澄臨為他熟知的固執(zhí),原無那么輕易就自行讓步的可能。
最感煩亂之際,刻意消泯的耳識忽然回溯,勉力隔絕的人聲一下接一下地叩擊耳膜,“阿岑,我來尋你,你為何不見我?”
自己罪孽深重,此世注定無望博取澄臨的原諒,假若這是最后見到澄臨的機會,這樣強持下去,弄不好會落下永生無法彌補的遺憾……阿岑再也忍抑不住,欲泣一般擠出喉音,“仙長,都是阿岑害了你,沒有對你講實話,我——”
“夠了,這些都不要說了,有你這句話,此世我便無憾了?!?br/>
“此世?仙長明明還能說話,為何……難不成……”
“生來必死,造化輪回,哪個能逃過?你對我執(zhí)念深重,原本是我負你良多,今日一別,倘若你我緣分未斷,不見得是永訣,我要先你而去,少刻就要到了告別的時辰,還有什么要說的,今次不說,往后只怕……”
按說身將離殞,魂魄總會先行消散,直等夠近了輪回冢,才有聚形鑄念的機遇,到了此時,如果將澄臨視作一個實在的將死之人,能以這樣不存勉強的口吻言出寬慰,儼然有離魂附體、死而復(fù)生的跡象,奈何阿岑早已亂了心神,只是秉住念識就已經(jīng)頗為不易,遑論還要審慎分辨“澄臨”的語氣。
深舒一氣后,阿岑壓下哽咽,勉力抬高聲調(diào),“仙長心境純粹,為人行事,都有不能動搖的本則,尋常那些人族計較不下的大事小事,都不足以成為仙長的煩惱,想來轉(zhuǎn)世之后,仙長自能尋得一個安適的處境,不會再如今世這樣坎坷……”
話音頓在這里,原本持得小心的淚珠,在失神間悄聲滑落,阿岑隨手抹開,渾作未覺,恰在怔神的一瞬,忽而想到臨別之際,還沒有同澄臨面對面的相逢。
由他所知的澄臨,從來沒有犯過任何一樁惡行,此世一盡,最差的結(jié)果也不過再世為人,換成是他自己,興許早被天界的刑使發(fā)現(xiàn),不日就要施下天刑。
澄臨告訴他,此別不一定為永訣,可是于他而來,莫說轉(zhuǎn)世為人,在人界重逢,單是保住原先那個巴掌大的原身,眼下都成了難以兌現(xiàn)的奢望。
此別既無再逢的可能,再看一眼澄臨的面容,怎樣也不算過分——阿岑定了念,支散開來的軀體在一剎間復(fù)原,不知出于何故,兩手竟自發(fā)合如苞狀,額面微垂,語調(diào)虔誠得前所未有:“仙長救我于微末,今時今日,阿岑尚有未能償還的恩惠,縱然如此,卻有一個請求,務(wù)求仙長助遂?!?br/>